都城外二十里處,右軍營帳。
「袖中弩」已經秘密分發給了一千名將士。這些人都是林玄英親自培養的精英,對他忠心耿耿。又經過緊急訓練,耍起槍來以一敵百。他們很清楚手中武器的威力,卻至今不知這武器要指向誰。
當然,一路上審時度勢,他們也多少猜到了,這武器……怕是要用來謀反。
因此總體情緒比較緊繃。
直到這最後一夜,林玄英將他們召集到一處空地,冷冷道:「不要出聲。」
說著讓出了身後的一男一女。
精英團:「……」誰?
林玄英:「恭喜各位,要立從龍之功了。」
幾秒後,一千人齊齊整整跪了一地,沒發出一絲多餘的聲響,只用面部肌肉表達了激動之情。
林玄英很有面子,轉身道:「請陛下示下。」
夏侯澹點點頭,不急不徐道:「明日的目標是活捉端王,餘下的頭領格殺勿論。除頭領外,兩軍將士降者不殺。諸位手握利器,要儘快控制局面,減少傷亡。我大夏將士的熱血,應該灑在邊疆。」
武將文化水平有限,所以他說得特別簡明直白。但這番話語顯然句句入了眾人之心,幾個糾結了一路的小將眼含熱淚,一副終於遇到了明主的樣子,整個隊伍的士氣為之一振。
林玄英滿意了,又過了一遍明天的計劃,便讓眾人各自回營。
回到帳篷,庾晚音低聲道:「咱們現在就先易容吧,做好準備。」
夏侯澹自然沒有意見,伸臉讓她自由發揮。
庾晚音一邊為他貼鬍子,一邊笑道:「一切順利的話,明天這個時候就有床睡了。回頭再派人去把北叔找回來,現在阿白也在,四人小火鍋可以重新開張了。」
她絕口不提北舟遇險的可能。夏侯澹明白她故作輕快,是想安慰自己,於是也「嗯」了一聲。
庾晚音又道:「蕭添采還在宮裡呢。我離開之前給他指了個以毒攻毒的思路,他說可行的,沒準兒這段時間他的研究已經有突破了。」
夏侯澹:「嗯。」
庾晚音:「可惜端王殺不得,他死了世界可能會崩塌。不過我琢磨了幾個折磨他的創意思路,你聽聽看……」
夏侯澹若有所覺:「晚音。」他握住她的手,「別怕,會順利的。」
他的掌心並不十分溫暖,卻乾燥而穩定。
庾晚音做了個深呼吸,心中奇蹟般地平靜下來。黎明前的至暗的寒夜裡,他們抱在一處小睡了一陣。
翌日早晨,三軍在都城外列隊齊整。
這座都城已經數百年沒面臨過兵臨城下的陣仗了。單是中軍就出動了足足五萬人,一路從邊境殺來,雖然沿路折損了一些人馬,如今與左右兩軍會合,總數仍達八萬之多。
龐大而沉默的隊伍靜立在城牆之外,從城門望出去,一眼瞧不見盡頭,猶如一道黑色的洪流。
等待片刻後,城門大開,一小支隊伍迎了出來。
當先一人卻並非夏侯泊,而是一個端坐馬上的中年人,一出城門就翻身下馬,朝著三方統領樂呵呵地行禮。
左右兩軍領頭的都是副將軍,中軍卻是洛將軍親自帶來的,顯然對端王拿出了最高誠意。也正因此,洛將軍更顯不滿:「黃中郎,端王何故不現身?他現在何處?」
那黃中郎賠笑道:「殿下在宮中等候各位已久,請幾位將軍隨我入內。」
洛將軍皺了皺眉,回身點了一小隊護衛出列,跟著自己走向城門。林玄英冷眼看著,也有樣學樣。
那黃中郎卻又伸手攔道:「哎呀,這個,還請諸位卸下刀劍再進城。」
幾個統領的臉色都陰沉了下來。洛將軍嗤笑道:「我帶軍千里迢迢趕來馳援,這便是端王的禮遇?」
黃中郎驚慌失措,連說好話,見洛將軍不買賬,這才左右看看,湊近過去對他低聲道:「將軍有所不知,軍中恐怕出了姦細……」他將聲音壓得更低,「似乎與陛下的遺體有關。」
他一邊說一邊覷著洛將軍。
洛將軍臉色一變,似是想到了什麼,目露震驚。
林玄英極力控制著表情,做出聽不懂啞謎的樣子,心中卻頗感稀奇。
他們一直以為,宮中那「夏侯澹」的假屍是端王自己準備的。然而現在看來,其中似乎還有文章,而且還跟中軍有牽扯。
到底是怎麼回事?
林玄英昂首道:「反正老子光明正大,可不怕查。」說著隨手卸下配刀,重重摔在黃中郎腳邊,冷哼一聲進了城門。他那隊護衛寸步不離地跟過去,也都乾脆地丟了刀劍。
洛將軍卻在動身之前偏過頭去,對留在城外的心腹比划了一個手勢。
他不明白端王為何會對自己態度大變。他不懷疑端王,卻懷疑上了端王手下這批人,猜測他們在搬弄是非。那個手勢的意思,便是讓心腹見機行事,當戰則戰。
遠處隊伍末尾的輜車裡,庾晚音透過車窗的縫隙,望著城門處的動靜。
她吁出一口長氣,回頭望著夏侯澹:「等阿白的信號吧。」
從城門到皇宮大殿,一路上全是伏兵。
以武將的敏銳,自然很快察覺了這一點。洛將軍的臉色已經黑如鍋底。
林玄英則在行走間默默確認了一下袖中藏著的武器,隨時準備開火。
無論內情如何,既然端王已經起疑,對他們來說就不是好事——直搗黃龍的難度增加了一點。
城外,隊伍里突然起了一陣騷動。
庾晚音在車中感覺到了,將車簾撩起一角:「怎麼回事?」
趕車的暗衛目力極佳:「禁軍統領來了,在讓人挨個兒搜查三軍,從隊伍里拉了一些人出去,應該是在……找可疑人物。還有一隊人馬朝這邊過來了,可能要搜輜車。」
庾晚音心一沉。端王還是那個端王,不信任何人。
車裡的槍支已經分發完了,只剩下一些備用的火藥,還藏在一層糧草底下作為遮掩。不過若有人打定主意來查,終究還是會發現的。
庾晚音心跳得飛快,索性從車窗探出頭去,發現禁軍將三軍中拉出去的人都趕到了城牆腳下,集中到了一處,似乎想一併審問。
庾晚音:「他們肯定是在找我們兩個。那他們會按照什麼標準拉人呢?」
暗衛又運足目力看了一會兒:「似乎……都是些身材矮小或者瘦弱之人。」瘦的可能是夏侯澹,矮的可能是庾晚音。
庾晚音心念一動。帶槍的那一千名精銳個個人高馬大,反而不在這個範疇里,不會第一時間被查驗。
暗衛猛然加快語速:「娘娘,人來了!」
「算了,提早動手吧。」夏侯澹舉起槍。
庾晚音縮回腦袋,深吸一口氣:「等等,我有個主意。」
夏侯澹:「什麼?」
庾晚音匆匆交代兩句,夏侯澹只來得及搖頭,來人就已經到了他們車前,揚聲道:「掀開看看。」
暗衛掀起車簾,庾晚音看了夏侯澹一眼,當先走了下去。
來人上下一瞧她的身高,毫不猶豫道:「拉走。」
庾晚音低頭被拉走了。
夏侯澹:「……」
來人又盯著跟下來的夏侯澹。
庾晚音昨夜將他打扮成了一個虯髯大漢,為了搭配那一臉鬍子,還往他的衣物里塞了些碎布,撐出一身橫肉的模樣。
來人打量了半晌,用下巴指了指輜車:「裡面是什麼?」
這人沒認出夏侯澹,夏侯澹卻認出了他。是個禁軍小頭目,邶山腳下臨陣投奔了端王。他身邊還站了兩個虎視眈眈的跟班。
夏侯澹眨眨眼:「亮槽嘛。」
小頭目:「……」
小頭目愣是沒聽懂他這土到掉渣的口音:「什麼?」
「亮槽嘛。」夏侯澹回身搬下來一箱糧草,打開給他看,「亮槽。」
「行了行了。」小頭目不耐煩道,「你,把貨物全搬下來攤開。」
夏侯澹慢吞吞地上車搬箱子,順帶遞給暗衛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。
庾晚音被押到城牆腳下,果不其然在那群被挑揀出來的「可疑人士」中瞧見了啞女。
前幾日夏侯澹出現之後,為了嚴格保密,庾晚音沒再讓啞女貼身服侍。啞女不願離開,就換了男裝跟在軍中蹭吃蹭喝。沒想到今日卻吃了身材矮小的虧,莫名其妙就被拉了出來,正驚疑不定地縮在人群中。
此時整個人群都在騷動,膽大的直接嚷嚷出聲,問禁軍憑什麼抓自己。這些邊軍向來瞧不起沒骨頭的禁軍,此時又一上來就受了冷遇,不滿已經達到了極點。
禁軍溫統領踱了過來:「少廢話,一個一個搜身!」
庾晚音趁亂不動聲色地靠近啞女,低聲道:「是我。」
啞女聽出她的聲音,猛地轉頭。
「聽我說。」庾晚音悄悄拉住她的手,將一物塞到她手心,「你會偷,應該也會反其道而行之吧?」
啞女:「?」
庾晚音用眼神點了點站在她們前面的一名漢子。他身上穿的是中軍的布甲。
夏侯澹搬了幾趟,再鑽入車廂後忽然沒了動靜。
小頭目等得不耐煩:「怎麼不出來了?」
夏侯澹:「好腫。」
「什麼?」小頭目探頭進去,見夏侯澹拿屁股對著他,不知在搗鼓什麼。
夏侯澹:「忒腫了,搬不動。」
「不要玩什麼花招,趕緊出來!」小頭目拔出劍來往車廂里擠,「我告訴你,外頭還有我的人——」
尾音戛然而止。
夏侯澹轉過身來,手中槍口正對著他。
小頭目險些當場尿褲子:「陛、陛、陛……」
「閉嘴。」夏侯澹偏了偏頭,「看來你認得這是什麼。那你應該也知曉它的威力吧?」
小頭目顫抖著點點頭,目光絕望地瞟向車簾。
「你呼救一聲,朕就親手送你歸西,很隆重。」夏侯澹心平氣和道。
小頭目頓時搖頭如撥浪鼓:「陛下盡、儘管吩咐,屬下一定照辦。」
片刻後,車廂里傳出小頭目的嚷嚷聲:「這箱子確實太沉了,你們兩個上來搭把手!」
被他留在外面的兩個跟班依言鑽進了車廂。
又過片刻,夏侯澹和暗衛帶著三套禁軍的衣服走下車,交給了三名右軍精英,如此這般地吩咐了一番。
與此同時,城牆腳下傳出一聲驚叫:「找到了!」
只見禁軍將一名中軍漢子牢牢摁在地上,其中一人高舉起一個形狀古怪的東西,儼然與夏侯澹在邶山下亮出的武器一模一樣:「從他身上搜出來的!」
知道這玩意厲害的禁軍嚇得紛紛後退幾步。溫統領接過槍看了看,顫聲道:「去……去報給端王。」說著拿劍指著地上那人,一步步靠近過去,示意手下去撕他的臉皮。
那中軍漢子惱怒道:「什麼東西?我根本不知那是何物!你們這是栽贓!」
禁軍在他臉上撕了半天,沒撕出什麼名堂,發現這人不是夏侯澹,便要將他押走審問。
中軍隊伍一片嘩然,洛將軍留下的心腹越眾而出:「溫統領且慢。這是什麼意思?」
溫統領握緊長劍,冷聲道:「我等奉端王之命搜查軍中姦細,還望各位協力相助,莫誤了大事。」
那心腹卻不吃這一套,又威脅地上前一步:「溫統領手上的正是鄙人堂弟,鄙人對他知根知底,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?」
這心腹聲望頗高,他一動,中軍大隊也跟著動了,齊齊上前一步,手中刀劍出鞘一寸。
溫統領猛然抬眼,驚疑不定地瞪著他。
中軍隊伍里,三名正在搜查將士的禁軍微微抬頭。
其中一人踱步到正在檢查的那名將士身後,一隻手縮入了袖中。
溫統領心裡摸不準中軍的立場,將手背在身後打了幾個手勢,提醒眾人警戒,面上呵呵笑了兩聲,正要說兩句好話穩住對方——
一聲炸響。
溫統領的腦門上多了一個血窟窿,原地搖晃一下,倒了。
空氣凝滯了兩秒。
左右禁軍當場嚇瘋,四散奔逃。
有人嘶聲喊道:「是中軍!是中軍射來的!」
城牆上瞬息間冒出無數伏兵,彎弓搭箭對準了城下大軍。
中軍隊伍立時也亂了。那心腹駭然退入隊伍中,前排將士還未明白髮生了什麼,就下意識地豎起護盾,調整隊形,進入了備戰狀態。後排眾人則慌張四顧,卻找不出那聲炸響的來源——他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。
心腹暴喝一聲:「我中軍對端王忠心耿耿,爾等宵小怎敢設計陷害!」
禁軍嚇破了膽。
溫統領已亡,那副統領站在城牆上雙腿打顫。
中軍足足五萬將士造反,手中還有那離譜的武器,他們有多少人可抵抗?這都城能守幾天?端王那裡要如何交代?
副統領:「放箭……放箭!讓左右兩軍快快策應!」
中軍則道:「後撤!後撤!洛將軍還在他們手裡!」
左軍:「?」
右軍幾名頭領早有準備,一聲令下,積極地率軍從側翼攻向了中軍。
林玄英等人在宮門外又被攔了下來。
一群內侍賠著笑上前道:「萬望幾位將軍見諒,而今入宮還得搜一邊身。」
林玄英心知端王在害怕什麼,暗暗冷笑了一聲。另外兩名將軍卻勃然大怒,洛將軍咆哮出聲:「你讓端王出來,讓他對著我說!」
內侍笑容不變:「殿下讓奴婢帶一句話,說是若沒有搜出什麼,他會親自對幾位將軍賠禮謝罪。」
洛將軍在發火與不發火之間游移了幾秒。
林玄英適時開口,火上澆油道:「端王到現在都不露面,是不是被你們控制了?」
內侍卻像是早有防備,眯了眯眼:「幾位將軍大人有大量,莫要為難奴婢。」說著揮了揮手,一群侍衛從暗處現身,將一行人團團包圍。
邊軍當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包子,一見將軍被為難,赤手空拳也擺開了肉搏的架勢。
雙方正在僵持,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高呼:「報——!中軍反了——!」
從剛才變故開始,城牆腳下那群「可疑人士」就已經散開了,趁著禁軍防衛鬆懈,都朝著各自原本的隊伍逃去。
一片混亂中,庾晚音緊緊拽著啞女的手,將她拉回右軍的盾牌後頭。城牆上禁軍的箭矢全沖著中軍飛去,倒給了他們喘息的餘地。
事實上,這正是她這個臨時計劃的最終目的。
趁著禁軍與中軍內耗,右軍中持槍的那一批精英已經悄然接近了城牆,借著隊形調整,將槍口對準了牆上——而禁軍還一無所覺。
「娘娘。」一個眼熟的巨人迎了過來,靠身形猜出了她是誰,護著她們朝隊伍後方退去。
庾晚音:「陛下呢?」
「這兒。」夏侯澹鐵青著臉擠過來,朝她伸出手,「別再亂跑了。」
庾晚音笑著握住他的手。
夏侯澹將她拉到自己身後,轉向巨人點了點頭。
巨人舉起槍來,一聲暴喝:「殺!」
此時的宮門外,洛將軍的人正與端王派來的侍衛殊死搏鬥。
他們也不是沒留後手,或許是進城之前就起了疑心,一行人都貼身藏了暗器。加之武藝高強,一時間竟與端王的人打得有來有往,愣是逼出了四周不少伏兵。
不過畢竟人數太少,終於一個個倒下,只剩洛將軍還在苦苦支撐。
林玄英躲在一旁冷眼旁觀到此處,看清了所有伏兵所在,又判斷了一下雙方戰力,終於動了。
他抬手一槍崩了那內侍:「動手!」
對於當日在場的所有人而言,這都是永生難忘的一天。
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,到死都說不清當時發生了什麼。
非要用語言描述,大概也只有「天罰」二字可言。
前一秒,中軍還在遭受三面夾擊。城牆上的禁軍飛箭如蝗,右軍積极參与圍攻,不明所以的左軍聽見禁軍的嚷嚷聲,只得後知後覺地跟上。
但圍攻的三方各自為戰,互不相應,誰也使喚不動誰。而中軍畢竟是百戰之師,乍遇突襲慌亂了一陣,隨即便布成陣勢果斷應戰。他們的人數有壓倒性優勢,兩翼鐵騎又配合默契,橫衝直撞一陣,竟真的沖亂了左右兩軍的隊伍,又從輜重里搬來了飛梯朝城牆架去,大有一不做二不休之勢。
禁軍被這騰騰煞氣嚇慌了,一波波箭矢不要命地朝中軍射去,要阻住他們攻城。
直到右軍的隊伍里傳出那一聲「殺」之前,戰況還在膠著——
下一秒,天翻地覆。
那究竟是什麼聲音?不是沙場上空回蕩了千年的金鼓聲,卻像是無數道炸雷,裹挾著九霄之上的怒意,朝著城牆與中軍同時劈去。
城外將士駭然抬眼,只見那雷聲過處,騰起一片飛濺的血霧。
沒有已知的武器能造成那樣恐怖的破壞。
第一排禁軍連帶著副統領,在幾息之間被祭了天。
中軍幾名領頭的副將,驍勇一生,直到栽下馬去成了鬼,也沒明白擊中自己的是什麼。
餘人尚在驚恐中呆若木雞,那天罰卻毫無止歇之意,又朝他們轟來。
沒有已知的防禦能與之抗衡。
那些為擋住刀槍劍戟而設計的盾牌與盔甲,似乎突然成了滷水豆腐。天雷肆意地狂轟亂炸,粉碎了兵馬的血肉,也將眾人的戰意踐踏成了齏粉。
終於,有人顫聲喊道:「右軍……是右軍!」
他們百般戒備的「可疑人士」露出了真面目——不是一個,不是兩個,而是一支軍隊。
能被洛將軍帶到都城來的中軍將士都是精銳,多年征伐,所向披靡,百折不回。
但此刻,最前排的甲兵潰退了。
他們面對的不是戰爭,而是單方面的屠殺,是幽都門開,十殿閻羅座駕親臨。
這一退,便一發不可收拾,完整的陣型瞬間崩成了一盤散沙。眾人爭先恐後地向後奔逃,而後排卻還有不明情況的兵馬在向前擁擠,人群撞在一處跌倒疊壓,猶如失控的蟻群。
中軍都成了這樣,更遑論禁軍。
城牆上的攻勢再也不成氣候,嚇破了膽的兵卒只想縮回牆後逃命。
倒也有不怕死的禁軍,仗著地形優勢,還想朝下射箭;也有終於理解發生了什麼的左軍,隔著中軍沒看清右軍的武器,此時倒無畏地殺將過來。
然而,潮水一般頂上的人群,很快也如潮水一般拍散了。
右軍準備了多時,彈藥充足,彷彿無窮無盡。林玄英留下的幾名心腹巨人指揮有度,從拔槍開始就再未折過一兵一將。
巨人看準時機,大手一揮:「架飛梯!」
城中,林玄英一槍一個,三槍便崩了那內侍與兩名將軍,乾脆利落地收割了幾方人馬的頭領,又朝餘人殺去。
他帶進來的小隊都是絕世高手,行動間更是迅速,對上端王的伏兵,幾乎彈無虛發。
宮中雖然還有人手源源不斷地奔出來,但明顯士氣不足,甚至沒勇氣踏進射程,只敢遠遠地打轉,時不時飛一些箭矢暗器過來。
林玄英尋了掩體避著,看出他們想耗盡己方的彈藥,嗤笑一聲:「想得倒美。」
他聽著遠方城門處的悶雷聲,悠然道:「你猜他們還有多久能破城?」
這一天,城內城外都經歷了一場科技的洗禮。
事實上,右軍在第一波無差別轟殺之後,便開始一心一意地攻城,反而不再對左中兩軍開火。
然而左中兩軍緩過一口氣來之後,卻仍是躊躇不前。
城門轟然告破。
右軍開始摧枯拉朽般清理城內的禁軍。
中軍隊伍里,有人恥於當逃兵,掙扎著朝右軍舉起長戟,腳下幾番發力,竟是重若千鈞,遲遲邁不出一步。
噹啷一聲,長戟脫手墜地。
那小卒恍若未覺,喃喃道:「這莫非是天要亡我?」
便在此時,城門樓上掛下了一面旗幟。玄黑的底色,以金線綉出交龍圖案,九條織帶在獵獵寒風中飄拂。
龍旂九旒,天子之旌。
夏侯澹攜著庾晚音的手登上了城牆。他們臉上的偽裝已經盡數卸去,站在高處靜靜俯視著城下叛軍。
巨人在旁邊聲若洪鐘,傳出老遠:「吾皇在此,還不來降!」
叛軍麻了。
今日之前,這些將士頂多猜到自己要來替端王幹活,對付殘存的擁皇黨。
沒人告知過,他們在對付皇帝。
對付皇帝,那是什麼罪?
左軍還剩一個副將軍未死,此時也在絕望中走向了瘋狂,嘶聲喝道:「吾皇已崩,這一定是右軍找人冒充的!右軍……右軍才是叛賊啊!」
巨人轉頭看了看夏侯澹。這種時候,就該由皇帝本尊出面來彰顯天威了。
夏侯澹點點頭,醞釀了一下。
夏侯澹:「一條斷脊之犬,還敢在我軍陣前狺狺狂吠,我從未見過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!」
右軍聽見好罵,殺聲震天。
庾晚音:「……」
庾晚音:「…………」
夏侯澹似乎感覺到她在瞳孔地震,小聲笑了一下:「這句台詞我已經憋十年了。」
巨人:「?」
夏侯澹又提聲道:「賊子夏侯泊矯詔,召外兵至京師,謀殺帝後,罪大惡極,而今事已彰露,人共誅之!」
他這通身的煞氣,委實不是哪門子冒牌貨能學出來的。
那副統領心裡其實非常清楚這一點,雙腿一軟,當先跪了下去,面如死灰道:「微臣……萬死!」
夏侯澹掐著時間停頓了一下,才把話說完:「但皇后開恩,念在爾等脅從不明真相,今日倒戈來降者不殺。」
叛軍降了。
右軍氣勢如虹殺進城中,與林玄英裡應外合解決了頑抗的禁軍,又火速奔著皇宮去了。
城中百姓縮在家中,只聽到窗外大軍地動山搖地踏了過去,還在瑟瑟發抖,不知這回又要躲幾天,殊不知這天已經變完了。
夏侯澹坐鎮城外,片刻後林玄英的心腹來報:「端王躲在寢宮裡不出來,還將太子和國丈府中老小扣作了人質,林將軍不敢強闖,讓屬下來請示陛下……」他似乎有些疑惑,但還是照實轉述道,「請示陛下,『能不能抄那條近道』。」
夏侯澹:「……」
夏侯澹:「抄吧。」
林玄英熟門熟路地帶人繞去冷宮,撬開門鎖,掀起一堆掩人耳目的遮蓋物,爬進了那條地道的入口。
他們從地道另一頭爬出來的時候,寢宮裡正在上演一出鬧劇。
有個太監見外頭情勢急轉直下,苦勸端王「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」,作勢要推著他的輪椅帶他出逃,卻在瞬間掏出匕首,想殺了端王做投名狀,以期保住自己的小命。
瘦死的駱駝比馬大,夏侯泊再是狼狽,好歹還有幾個死士躲在暗處保護。死士跳出來擒住了那太監,而夏侯泊暴怒之下,活活擰斷了太監的脖子。
夏侯泊此時已經在精神失常邊緣,自己操縱著輪椅移動到那群人質跟前,伸手點了個女人,對死士道:「殺了她,把頭割下來丟出去,給夏侯澹看。」
林玄英便在這時帶人從床底下跳出來,快准狠地射殺了所有死士。
夏侯泊轉頭望著他們,似乎是笑了一下,眼中閃著冷然的快意,對林玄英舉起手中一物。
正是被庾晚音嫁禍給中軍、又被禁軍查收後送進來的那把槍。
林玄英瞳孔驟縮,閃身朝一旁躲去——
夏侯泊卻倒轉槍口對準自己,摸索著扣動扳機——
無事發生。
庾晚音早在輜車裡計劃時,就卸掉了這支槍里的彈藥。
林玄英的人隨即撲上去制住端王,綁了他的四肢,又拿布團塞進他嘴裡,防止他咬舌。
林玄英心跳尚未平復,拍著胸口走回他面前,報以一個惡意的微笑:「端王殿下竟想尋死?陛下若是得知了,該多——傷心啊。」
當下林玄英帶著人,清剿城中的端王餘黨。
由於擔心端王狡詐,留了死士作為後手,夏侯澹和庾晚音暫時沒有入城,而是繼續留在城牆上,對城外的大軍發表動人演說。
收繳叛軍所有武器後,庾晚音指揮著人手救治傷員,夏侯澹則臨時點了幾個積極投誠的小頭目,讓他們幫著維持秩序。
殘局收拾到一半,林玄英親自出來了,面色有些難看,示意夏侯澹借一步說話。
「我們找到了端王拿來冒充你的那具屍體。」城牆內側,林玄英將夏侯澹帶到一隻棺槨前,又示意手下推開棺蓋,露出了裡面的屍身。
夏侯澹走近過去,垂眸看著這個面色青白、死不瞑目、以假亂真的自己。
太像了。
像到即使是最熟悉他的人,也很難看出端倪的地步。
能模仿到這種程度,不僅需要高超的技藝,還需要對他非常、非常了解……
庾晚音跟過來的時候,就看見夏侯澹如同突然凝固了一般,站在棺槨邊一動不動。
林玄英語聲低沉:「我原想著把屍體抬出去,當眾揭開偽裝給大家看看,免得日後再起什麼真真假假的流言。但我見那層面具已經被人揭過了,就先看了一眼……」
他摸到那屍體臉上一層薄薄的面具,將之輕輕揭開一角。
北舟靜靜躺在他們面前。
庾晚音腳軟了一下,踉蹌著站住了。
夏侯澹則仍舊低著頭,許久都沒任何反應。
林玄英想起與這便宜師兄相處的那些時日,再見到北舟這般死狀,心臟也是一陣揪緊。但他刀口舔血這麼多年,見慣了各種屍體的慘狀,深吸幾口氣也就鎮定了下來:「我讓人去查,找來了一個太醫院的,說是知道些內情,陛下可要見見?」
蕭添采被帶了過來。
他局促不安地行了禮,抬頭瞧見庾晚音時,又偷偷對她點頭致意。庾晚音愣了一下,想起他還不知道謝永兒的死訊,心頭彷彿又被插了一刀,用盡全力才維持住表情。
蕭添采:「啟稟陛下,此人……北嬤嬤……北、北先生?」他自己被稱呼絆住了,小心翼翼地覷著夏侯澹的臉色。
夏侯澹:「講。」
蕭添采只得自己選了個稱呼:「北先生是被中軍送進宮中給端王的。他當時扮作陛下的樣子,不僅僅是外貌,連言行舉止都學得惟妙惟肖,宮中沒有任何人看出端倪,端王也並未起疑。
「端王當時應該是想要軟禁陛下,所以找了太醫給陛下……給北先生治傷。我作為弟子,也跟著去打下手。北先生傷得很重,氣息奄奄,脈象微弱,已是不太好了。但意識還清醒,與人對話時,完全就是陛下的樣子。師父給他把脈時雖覺得脈象和陛下有些出入,但並不十分確定,又因為畏懼端王,並未立即說出口。
「回到太醫院後,師父左思右想,才告訴我脈象一事。我對端王……很是仇恨,便勸師父瞞下此事,任由端王繼續被蒙在鼓裡。
「直到幾日之後,北先生傷情惡化,吐血昏迷了過去,宮女為他擦拭血跡時,無意中發現了他臉上的偽裝。我當時送葯過去,恰好撞見宮人慌慌張張奔去稟告端王。我心知不妙,就用迷藥迷暈了門口侍衛,溜進去用針刺了北先生的大穴,將他弄醒過來,告訴他端王要發現了。
「也是直到那時,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陛下身邊的北嬤嬤。
「他也認出了我來,面上不顯驚慌,只問我端王有沒有抓到真的陛下。我說沒有。他又讓我一定要治好陛下的毒症,我說……我自當儘力。他笑著稱謝,又說自己這幾日來一直在找機會殺了端王,無奈端王始終不露破綻,他又傷重無力。眼下只剩最後一次機會,想叫我幫忙。」
蕭添采說到此處,似是想到了當時的畫面,語聲多了一絲哽咽。
「我知道他要拚死一搏了,便又給他行了一遍針,逼出了他身上僅存的內力。他讓我躲遠些別叫人發現,又躺回去裝昏,等著端王過來。
「再後來,我躲得太遠,只瞧見端王是帶了一群手下一道進去的,沒過一會兒,其中一個手下的屍體就被抬出來了。所以我猜測,是端王狡詐,自己不敢上前,卻命手下去查探北先生的情況。北先生實在沒有辦法,最後只能帶走一個嘍啰……」
夏侯澹似乎打定主意要站成一具石像,站到天荒地老。
庾晚音等了片刻,輕聲讓林玄英帶走了蕭添采。她自己走到夏侯澹身邊,拉住他的手。彼此都冷得像冰。
夏侯澹:「我明明已經告訴了他,我不是他的故人之子。」
庾晚音:「……什麼時候?」
「最後一次分別前。」
庾晚音在心底長長地嘆息一聲:「北叔生命中的寄託太少了。也許在他心裡,你已經是他的孩子了。所以……他是心甘情願的。」
不知過去多久,林玄英又回來了,見他倆還站在棺槨邊,搖了搖頭,徑自上前運力推上了棺蓋:「別看了。算算日子,我師父這段時間也該出關了,我去給他送封信。他跟北師兄是至交好友,這棺槨在何處下葬,得聽聽他的主意。」
他拍了拍夏侯澹:「我師父很厲害,算準了很多事,或許他對你身上的毒也有良策。行了,別站著了,要不我給你找個沒人的地兒,痛快哭一場?」
夏侯澹轉了個身,眼眶卻是乾燥的:「看好夏侯泊,可千萬別讓他死了。我得好好計劃一下,怎麼款待他。」
夏侯泊被關進了天牢最深處的一間暗室,享受了由皇家暗衛親自看守的奢侈待遇。
這些暗衛在原作中也跟隨夏侯澹到了最後一刻,直到被端王趕盡殺絕。這一次,乾坤扭轉,他們倒是得以倖存。然而他們每個人都是北舟親自訓練出來的,見到夏侯泊,一個個恨得咬牙切齒,自然不會讓他好過。
暗室既無窗戶,也不點燈,黑得伸手不見五指,更無從判斷時間的流逝。
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惡臭。
夏侯泊的輪椅早就被收走,雙手也被縛住,只能躺在潮濕的草垛上。或許是因為高燒,他已經逐漸感覺不到雙腿的劇痛了。
除去排泄物的臭味,他還能聞到某種揮之不去的腐爛味兒——自己的軀體正從內部開始腐敗。
他汗出如漿,奄奄一息,在黑暗中徒然地瞪大雙眼。冥冥中他總有一種錯亂感,彷彿自己這一生不該是這個走向、這個結局。
不知何時,他墜入了幻夢之中。
那是一個逼真的夢。夢裡他頭角崢嶸,算無遺策地弄死了太后與皇帝。旱災來時,舉國餓殍無數,民不聊生;燕國趁虛而入,燒殺擄掠。但他,文治武功的攝政王,一舉打退來敵,又憑著至高聲望,帶領大夏百姓熬過艱難歲月,最終由太子禪讓皇位,成了一代明主。
他躊躇滿志地睥睨天下,身邊似乎還站著一道纖細的倩影。他以為那是庾晚音,然而轉頭過去時,卻怎麼也看不清對方的面容。
正自疑惑,一盆冰水兜頭而下,他摔回了牢籠地面。
夏侯泊眯著眼睛轉頭望去。
庾晚音手執燭台,靜靜站在鐵欄外。緋紅的燭光自下而上映在她姣好的臉上,莫名透出一絲陰森。
沉默幾秒,夏侯泊嘶啞道:「我夢見你預言過的畫面了。我站在萬山之巔,八方來拜。」
庾晚音近乎憐憫地望著他。
夏侯泊心中立即被這眼神激怒了,完好的半面上卻只露出哀愁:「晚音,到最後了,你說一句實話,你的『天眼』是真的存在,還是一個幌子?」
庾晚音笑了:「當然是真的。你剛才夢見的正是你原本的結局,很美好吧?早說你在做這個夢嘛,我這盆水可以晚點再澆的。」
夏侯泊:「?」
庾晚音:「打斷你的美夢了真不好意思,不如我來補充一些細節吧。」
她貼心地描述起來,他是如何旗開得勝,麾下的中軍將士如何與他並肩作戰,君臣相得……
夏侯泊勉強維持的平靜終於綳不住了:「不用說了。成王敗寇,我以一介凡夫之身與爾等抗衡,到最後落敗了也無話可說。只是你們憑著天眼,暗中使奸計策反三軍,實非君子所為。」
庾晚音聽見夏侯泊居然要定義君子行徑,差點樂了:「忘記告訴你了,中軍並沒有背叛你。中軍千辛萬苦為你抓來陛下的時候,自己也不知道那個陛下是假的。」
她已經和夏侯澹復盤過了,當時北舟帶他們逃出邶山後,因為重傷獨自離隊,選擇的正是北方——那是中軍趕來的方向。
如今站在北舟的視角,不難分析出他當時的計劃。假扮夏侯澹,是為了替他分散火力;故意被抓捕送入宮中,是為了刺殺端王;而選擇中軍,是為了挑撥離間。他是中軍抓來的,即使失敗暴露,至少也能在端王心中種下一顆懷疑的種子。
而他所料不差,這顆種子果然汲取了端王心中的涼薄殘忍,生根發芽,茁壯成長,最後結出了惡業之果。
北舟什麼都明白。
但他做出這計劃的時候,才剛剛得知夏侯澹的真實身份。那一刻他心中轉過了什麼念頭,他們卻永遠不會知曉了。
正如她永遠無從得知,謝永兒走出馬車去為她拖住木雲的那一刻,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走向死亡。
庾晚音心中越痛,面上就笑得越開心:「你知道嗎,洛將軍直到咽氣,都以為你是被禁軍挾持了,而他在解救你。嘖,中軍將士若是在天有靈,得知你僅憑一點似是而非的懷疑,就恩將仇報,鳥盡弓藏……會作何反應?」
「我沒有——」夏侯泊的五官扭曲起來,「那是你們從中作梗!」
庾晚音充耳不聞:「實話說,到了那一步,無論中軍如何,勝負都已成定局了。即使陛下與我雙雙身死,右軍也會趕來送你一場煙花。」
夏侯泊想到他們手中那逆天的鬼東西,愈發嫉恨得眼前發黑。
上蒼怎能如此偏心,讓他一生如螻蟻般掙扎,卻給夏侯澹如此厚愛?
庾晚音彷彿看穿了他的想法:「其實,你曾經有過一次翻盤的機會。老天爺為你送來過一個人,一個可能打敗我們的人。而她對你情根深種,準備好了與你並立世間,琴瑟和鳴。」
夏侯泊的眼前驀地閃現出夢裡那道面目模糊的身影。有一道活潑的聲音在他耳邊說著:「永兒會陪殿下走到最高處……」
「住口。」他嘶聲道。
他要的是最好的,最好的——
所以,他甚至記不清她的長相了。
庾晚音漠然地望著他:「早在很久很久之前,你就親手葬送了自己唯一的勝算。」
夏侯泊突然爆發:「住口!若不是你……若不是你……」
他說不下去了,因為庾晚音唇邊浮現出一抹諷刺的冷笑。
夏侯泊深吸一口氣:「我已一敗塗地,還請娘娘自持,賜我一個痛快。」
「痛快?」庾晚音搖了搖頭,「我可不是來殺你的,我是來救你的。」
她轉頭示意暗衛打開牢門,點起燈火。
一群宮人與太醫苦著臉走進了鐵欄,捏著鼻子開始沖洗地面,為他擦身消毒。
庾晚音:「你這兩條腿是不能要了,趁早鋸了,說不定反而能救你一命。」
庾晚音回憶著腦中那點現代醫學知識,又對太醫交代了幾句消毒和止血事項,然後讓宮人往夏侯泊嘴裡塞了團布:「端王殿下,千萬別死哦。只要活著,就還有翻身的希望,不是么?」
她惡意地微笑了一下,轉身朝外走去,穿過天牢長長的甬道時,身後傳來了被布團悶住的尖銳哀嚎。
這個截肢手術的結果傳到御前時,夏侯澹正在與李雲錫等人開會。
這幾人見了他自然是熱淚盈眶,百感交集。夏侯澹強行攔住了李雲錫的過激舉動,正對他們交代著要事,太醫過來了,戰戰兢兢道:「端……夏侯泊撐下來了,但還需退燒醒轉,才算是性命無虞。」
夏侯澹揚起眉:「撐下來了?他還真是百折不摧啊。」
這句話說得彷彿在真心實意地誇獎他,甚至還透出一絲由衷的喜悅。老太醫嚇得跪在地上不敢抬頭,開始反思自己救活夏侯泊究竟是對是錯。
接著便聽夏侯澹吩咐道:「截下來的那兩條腿,扔進鍋里燉爛了,等他醒後端去他面前。除此之外,三日內別給他吃食。」
太醫告退時連路都走不直了。
李雲錫的臉色也白了,欲言又止了一會兒,似乎在斟酌要不要拿為君之道諫言一番。然而對上夏侯澹的眼神時,卻被一股無由的恐懼攫住,那已經張開的嘴唇硬是閉了回去。
那一瞬間,他感覺眼前的皇帝……是真的要瘋了。
都城中百廢待興。
林玄英還在帶人巡查,將流竄的叛軍斬草除根。
最終贏家夏侯澹似乎並不打算慢中求穩,剛回到龍椅上,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大清算。
端王黨徹底退出歷史舞台。
有些資深太后黨,在太后倒台之時將寶押給了夏侯澹,此時還沒來得及慶祝自己賭對了人,就等來了罷黜或貶謫。
盤根錯節的勢力被連根拔起,苟了三朝的老臣被一褫到底。無數府邸被查封,無數私庫被撬開。
而先前那些與端王作對的文臣,有些關在牢里,有些躲在府中,還有些已經在回老家的路上,又被一個個地召回來官復原職。除此之外,皇帝還拔擢了一批多年來苦熬在底層的官員,填補朝野空缺。
李雲錫等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空降到了高位。
皇帝剛剛神兵天降地除去了端王,而那邪門的「神兵」此時還在都城裡巡邏,正是勢不可當、威望最盛之時。所有人都被嚇蒙了,這會兒別說是朝堂換血,就算夏侯澹要率軍搬走邶山去填海,也沒人敢質疑。
當然,這不是他如此心急的唯一原因。
如此粗暴的權力交接,確實有些操之過急。而以他處理端王餘黨的方式,少不得又要擔上暴君之名。
但有些事,他不想留給庾晚音去做。
庾晚音在研究輿圖。
他們儘力將傷亡控制在了最低,但此番三軍叛亂,一路與各州守軍交戰,還是造成了一些破壞。那些損毀的城池道路正等著修補,新上任的工部尚書剛剛遞來摺子。
庾晚音想起謝永兒生前計劃的快遞和外賣事業,便要來了輿圖,在主要道路上圈圈畫畫。趁此機會,正好可以規劃一下交通運輸。
她不知道憑自己有限的能力,能在有生之年將這個世界改變成什麼樣子。但如今原作中的內憂外患已經一一平靖,天下英才正朝麾下湧來,至少在肉眼可見的未來,一切都會朝好的方向發展。
身邊傳來動靜,啞女端來了茶壺為她添茶。
人靠衣裝,原本乾瘦如柴蓬頭垢面的小偷,在拾掇清爽、換上宮女的衣裙後,居然也顯出了幾分少女的清秀。只是面色依舊蠟黃,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所致。
庾晚音感念她一路上出的力,又怕她在宮中受人欺負,便將她收在了身邊。啞女生性機靈,很快適應了這份新工作。
庾晚音見她若有所思地瞥著桌上的輿圖,便招招手:「過來看看,找得到故鄉在哪兒么?」
啞女看了一會兒,搖了搖頭,也不知是想說「找不到」還是「不記得」。
她又指了指庾晚音。
「你問我?」庾晚音想了想,自己的來處根本不在這個次元。她又在圖上找了找庾少卿府,也指不出在哪兒。最後只說:「我也不記得了。」
啞女:「?」
「不過沒事,現在我已經有了新家。以後,你也會找到的。」
庾晚音想起夏侯澹那句「你就是我的故鄉」,笑意剛剛浮現,轉瞬又變得黯然。
一切都在變好……只除了一件事。
都城裡的混亂平息後,她第一時間召見了蕭添采。
在他們離宮期間,蕭添采一直沒放棄過那個「以毒攻毒」的思路,成日撲在醫書堆里翻找。
蕭添采:「先前陛下身中的兩種羌國奇毒,我都找到了殘存的古方。但古方不全,而且其中幾味藥材名字極其古怪。再查下去,只查出是羌文,至於指的是何種藥材、大夏境內有沒有,就不得而知了。」他遞上自己謄抄的方子,「娘娘可否派人去羌國查探?」
羌國因為收留了燕王札欏瓦罕,此時正在被圖爾率軍征伐,殺得一片焦土。
即使她現在去信讓圖爾挨個兒拷問戰俘;即使他們撞了大運,真能從俘虜口中問出點什麼;即使圖爾立刻搜齊藥材寄回來——一來一去,至少也要三個月。
但距離夏侯澹上一次兇險的發作,已經過去了十日。庾晚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就會毒發身亡,但多半,等不了三個月。
庾晚音:「那你能不能猜測這幾味藥材的作用,在大夏找出替代品?」
蕭添采:「……假以時日,或許可以。」
「假以時日?」
「至少三年。」蕭添采跪下謝罪。
庾晚音還能說什麼呢?她說:「起來吧,這不怪你。」
如今只能送信給圖爾,寄希望於一個奇蹟了。
在她長久的沉默中,蕭添采幾番欲言又止,終於還是沒忍住:「敢問娘娘,謝妃她……出行可還順利?」
庾晚音:「……」
她沒敢看他的眼睛:「離宮之後就失去了聯繫。」
蕭添采愣了愣,面露憂色:「啊。」
「我會派人去找她的。」庾晚音說著,攥緊了手心。
該不該告訴他?
該怎麼告訴他?
謝永兒死前特地讓他們瞞著蕭添采,當時說的是「他知道我死了說不定會罷工」。但或許,她真實的心思是不想讓他難過吧。
如果只當她斷了音訊,消失在了天涯,至少還留了一份念想……
庾晚音心中還在糾結,蕭添采卻已經道謝告退了。
「等等。」庾晚音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他。
這是謝永兒離宮前夜,託付她轉交的信。這一路上顛沛流離,她一直貼身保管,終於完整地帶了回來。
蕭添采一刻也不願多等,甚至當著她的面就拆開讀了起來。
庾晚音不知道謝永兒會寫些什麼,忐忑地覷著他的臉色。
蕭添采讀著讀著,居然燒紅了面頰。他慌亂地收起信紙,告退時險些同手同腳,卻掩藏不住眼神中的雀躍。
庾晚音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。
一切都在變好……只是那個美好的未來里,沒有他們的容身之所。
又過兩日,林玄英突然稟告:「家師來了,正在宮外等候傳召。」
夏侯澹親自去迎,庾晚音精神一振,也跟了過去。
無名客長得仙風道骨。
一身布衣,鬚髮皆白,偏偏從面容又看不出年齡來。一雙吊梢狐狸眼,含笑的目光挨個兒掠過幾人,卻又像是徑直穿過了他們的身軀,望進了虛無之所。
簡而言之,長了一張指路NPC的臉。
四目相對,卻是夏侯澹先行了一禮:「久仰先生之名。」
眼前之人先後為他們送來了北舟和林玄英,確實當得起這一禮。
無名客並不像許多傳說中性情古怪的高人,溫和地回了一禮:「陛下,娘娘,辛苦了。」
庾晚音一怔,只覺得他這一聲洞察一切的慰問,也很有指路仙人的風範。
幾人身畔掠過一陣勁風,是林玄英越過他們,一個助跑飛撲了過去:「師父——!」
無名客抬起一根手指,猶如豎起了一面氣牆,愣是將他擋在半空不得寸進:「阿白,出師數年,怎麼功力沒什麼長進?」
林玄英大呼冤枉:「我容易嗎!要練兵,還要打仗,還要到處找解藥……」
提到解藥,庾晚音連忙望向無名客。對方卻並無反應,只是微笑道:「你做得很好。」
林玄英立即膨脹了:「確實。」
無名客:「?」
片刻後,幾人站在了北舟的棺槨前。
無名客端端正正上了一炷香,輕聲道:「數年前一個雷雨夜,我在山頂意外見得天地之變,陰陽之化。那一卦耗盡我半生修為,不得不閉關數年。異世之人遠道而來,對此世來說,卻是意外的轉機。然而潛龍勿用,陛下初來乍到,命格重寫,中有大凶之劫。」
他微微一嘆:「欲涉大川,當有益道。北舟陪伴陛下渡過此劫,也是求仁得仁了。」
庾晚音似懂非懂,忍不住問:「先生勸北叔來都城找陛下時,已經知道他會……擋災而死了嗎?」
無名客沉默不語,面現悲憫。
庾晚音有些不能接受。
勘破天機者,卻不能救人,甚至還要從中推波助瀾,引領他們走向既定的結局。既然如此,勘破又有何意義?
無名客轉身望著夏侯澹:「北舟曾對我說過,他身死之後,希望能葬在故人身邊,永遠陪伴她。還望陛下成全。」
夏侯澹點頭應了。
庾晚音心中湧現出無數疑問。
無名客能算出所有人的命運嗎?那他知道夏侯澹的未來嗎?這未來還有多長?能改變嗎?
他勘破天機後送來了林玄英,而林玄英這麼多年四處求解,卻依舊對夏侯澹的毒無能為力。這是不是意味著,無名客也束手無策?
又或者,夏侯澹存在的意義就是為這片天地帶來新生,然後像流星一樣消逝?
然而他們已經走投無路,僅存的希望就在眼前。
庾晚音張口欲問,卻被夏侯澹搶了先:「依先生之見,夏侯泊該如何處置?」
無名客:「帝星未復明之前,國之氣運一直懸於武曲貪狼。而今貪狼已隕,武曲黯淡。但氣運仍未完全歸攏,此時若讓他死於非命,武曲寂滅,恐傷國祚。萬望陛下三思。」
夏侯澹:「難道為了世界照常運轉,必須養他到壽終正寢?」
「事無絕對,只消帝星歸位後……」
夏侯澹舉起一隻手:「慢點死就行?」
無名客:「。」
無名客:「是這個意思。」
他眯起眼睛捋了一把雪白的長須:「人法地,地法天,天法道,道法自然。天地之間自有大勢,猶如洪流,湯湯然而莫能遏。如果逆流而行,常如螳臂當車,無從破局。」
庾晚音總覺得他意有所指。
她那憋了一路的問題就在嘴邊,此時卻不敢問出口了。她害怕答案是「聽之任之」。
無名客恰在此時道:「順天命之所指,此之謂聞道也。」
庾晚音的心一沉——說這句話時,他的眼睛直直望著自己,其中似乎有詭秘的笑意。
無名客輕聲問:「記得我當年寄來的那二十四字么?」
皇命易位,帝星復明。熒惑守心,吉凶一線。五星並聚,否極泰來。
或許是因為聽多了無名客神神叨叨的禪機,這天夜裡,庾晚音做了一個夢。
她在穿行過一條狹窄的長廊,迎面遇到的宮人每一個都神情焦灼,一副大難將至的模樣。他們如此惶急,以至於對她行禮都很敷衍,更無人張口問她為何來此。
她的手在袖中打顫,掌心被冷汗打濕,不得不更用力地捏緊手中的東西。
她要做什麼?——去殺一個人。
為何要殺他?——想不起來,但必須去,馬上去。
「庾妃娘娘,陛下正等著呢。」安賢推開門來,朝她行禮。
安賢?安賢不是被端王擰斷了脖子么?自己又何時變回了庾妃?
庾晚音隱約意識到這是夢境,然而夢中的四肢卻脫離了自己的掌控,一步一步地朝著那張龍床邁去。
不能去,快停下!
她撩開床幔,顫聲道:「陛下。」
床上形如枯槁的人動了動,一雙陰沉沉的眼睛朝她望來——
庾晚音喘著粗氣彈坐而起。
「晚音?」睡在旁邊的夏侯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。
庾晚音仍然僵直著,發不出聲音來。
夏侯澹支起身,讓守夜的宮人點起燈燭,又把人揮退了,轉頭望著她:「怎麼臉色這麼難看?做噩夢了嗎?」
「你還記不記得……」庾晚音發現自己聲音嘶啞,「剛認識的時候我告訴你,《惡魔寵妃》里的暴君是在全書結尾處死於刺殺?」
「嗯,但你當時想不起刺客是誰了。」
庾晚音艱難地張了張嘴,又閉上了。
她剛剛想起來是誰了。
原作中的她對端王一往情深,卻處處被謝永兒壓過一頭,始終得不到心上人的青眼。她幾次三番作死後,端王甚至對她心生厭惡,直言再也不願見到她。
絕望之下,她送了端王一份終極大禮。
她用淬毒的匕首刺傷了夏侯澹,給了端王一個名正言順入宮勤王的機會。
暴君傷重而亡,妖妃卻也沒能善終。端王不允許自己的光輝一生里留下謀逆的污點,賜了她三尺白綾給暴君陪葬。
是啊,一切都是毒婦作亂,偉大的救世主別無選擇,只好含淚登基。
儘管知道這段劇情只屬於原作,庾晚音還是被這個夢的內容和時機噁心到了。
夏侯澹:「夢見什麼了,要不說給我聽聽?」
「……沒什麼。」庾晚音說不出口,低聲咕噥,「就覺得很奇怪,為什麼偏偏是在今天,見過無名客之後……」剛見過一個神棍,轉眼就夢到早已遺忘的劇情,讓人很難不視之為某種徵兆。
她不肯說,夏侯澹也就不再追問:「沒事,夢都是假的。你只是最近心情不好。」
他點評得客觀極了,彷彿她「心情不好」只是因為晚飯不合口味,而不是因為自己快死了。
庾晚音吁了口氣:「睡吧。」
正如他所說,這段劇情當然不可能發生。謝永兒已死,夏侯泊已殘,原作中所有的天災人禍都被扼殺在了搖籃里。他們已經改命了,甚至連天上那所謂的「五星並聚」都已經過去了……
庾晚音渾身一震,再次坐了起來。
不待夏侯澹問詢,她徑直跳下床飛奔到窗邊,推開窗扇朝外望了出去。
夏侯澹:「你怎麼連鞋都不穿?」
窗口視野受限,庾晚音看了半天沒找到,又衝出了後門。
夏侯澹披頭散髮追了出來,為她罩上大氅:「祖宗,穿鞋。」
庾晚音站在院中冰冷的石磚地上,凝固成了一尊仰頭望天的雕像。
夏侯澹跟著她向上望:「……啊。」
夜空中熟悉的方位上,五顆主星閃爍著冰冷的光,連成了一道完美的直線。
他們上一次確認的時候,這條線的尾巴還是拐彎的。當時她以為五星不再並聚,代表那一劫已經過去。卻沒想到,它是尚未來臨。
夏侯澹眯了眯眼:「沒記錯的話,這是君王遇刺之兆吧。」
庾晚音打了個寒噤,腦中飛快檢索著與無名客有關的一切記憶。
鬼使神差地,耳邊迴響起林玄英對夏侯澹說的話:「我師父還有一句話托我帶到:你們的相遇或許並非幸事。」
她的心臟直直朝下墜去,墮入不見底的深淵。
無名客讓他們順天命之所指,這「天命」難道指的是原作劇情?
那神棍特地指點她刺死夏侯澹?
庾晚音出離憤怒了。
她轉頭四顧,開始考慮半夜召見無名客的可行性。
夏侯澹看看天,再看看她,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麼,笑了一聲。
黑夜裡,他蒼白得像一縷遊魂,神情卻很平靜:「五星並聚,否極泰來——對這世界來說,失去一個瘋王,得到一個女帝,的確是否極泰來了。」
「不許瞎說!」庾晚音怒道,「你活下去才算否極泰來!」
夏侯澹息事寧人道:「好,你說了算。把鞋穿上。」
庾晚音:「……」
自從重逢以來,夏侯澹在她面前一直表現得……相當淡定。
他像是沉浸在熱戀中的毛頭小夥子,得空就與她膩在一起,該吃吃,該喝喝,歲月靜好,及時行樂。
他似乎打定主意,要對那近在眼前的死別視而不見。偶爾庾晚音情緒低落,他還要插科打諢將話題岔開。
庾晚音終於穿上了鞋。
「冷死了,回吧。」夏侯澹將她拉進屋,塞回被窩裡,「實在睡不著,不如干點暖和的事?」
庾晚音:「?」
庾晚音:「你不想談談這件事嗎?」
「哪件事?刺殺?」夏侯澹舒舒服服躺回她身邊,「我倒想著真到了那時候,與其發著瘋嚎叫個十天半月才死,倒不如求一個痛快。說不定是我求你動手呢。」
庾晚音被他輕描淡寫的語氣刺得心絞痛:「你覺得我會對你下手嗎?」
夏侯澹思索了一下:「確實難為你了。沒事,我怎樣都行,隨你樂意吧。」
庾晚音腦中那根弦斷了。
「樂意。」她輕聲重複。
夏侯澹愣了愣,試圖找補:「我不是那個意思……」
「你問我是樂意親手殺了你,還是樂意眼看著你慢慢咽氣?」
夏侯澹慌了。
他僵硬著看了她片刻,才想起翻找帕子。
「真要隨我樂意,你就該在第一天把我逐出宮去,或者等你死了我再來!我不樂意認識你,不樂意吃小火鍋,不樂意上你的當,不樂意讀你的信……」
夏侯澹終於找出一張綉帕,訕訕地遞過去,庾晚音卻不接。
她憋了太久,終於一朝爆發,哭得渾身發抖:「你怎麼對我這麼狠呀?」
夏侯澹沉默片刻,將她擁進懷裡,溫聲道:「萬幸的是,皇后胸懷博大,定能以德報怨,應天從民,千秋萬歲。」
「我不能!」
「你已經可以了。阿白彙報過,在我歸隊之前,你一個人也能獨當一面。以後還會更好的。」他在她背上輕輕拍撫,「別哭了,我給你賠不是,成么?如果這個世界有輪迴,欠你的來生一定償還。」
「我不要來生,我要今生今世。」庾晚音不知道在找誰討要,也顧不得自己聽上去蠻不講理,像求人摘月亮的孩子,「我要你留下,陪我——」
夏侯澹:「……」
夏侯澹低聲道:「我比任何人都更想留下。」
庾晚音抽噎了一下,依稀聽出他聲音的異樣,掙脫他的懷抱看去。夏侯澹雙目含淚,溫柔而無奈地望著她。
「可是我也沒有辦法。」
庾晚音忽然意識到,她不應該辜負夏侯澹的苦心的。
夏侯澹如此努力地要留下一段笑著的回憶,供她聊作慰藉。可她卻讓他哭了。
她慢慢平復呼吸,接過絹帕擤了一下鼻涕:「算了,那你就好好補償我吧。」
寒冬九盡之後,天氣開始漸漸回暖。
寄給圖爾的密信仍舊沒有收到迴音。羌國戰局混亂,他們甚至無法確定圖爾有沒有收到信。
皇帝只要不在理朝,就抓緊一切機會與皇后約會。游湖賞月,踏雪尋梅,綉被薰籠,不亦樂乎。
夏侯澹的狀態肉眼可見地惡化了。他的進食和睡眠一天天減少,熬得眼窩都深陷了下去,愈發接近噩夢中的那個暴君形象。庾晚音清楚,他的頭痛正在朝那個臨界點加劇。
但他從不在庾晚音面前流露出一絲半點的痛苦,實在忍不住了,就消失一陣。庾晚音只作不知。
她已經哭過一場,此生都沒有第二場了。
欽天監在皇帝的授意下,就近算了個封后嘉禮的吉日。
這場空前絕後的典禮,從準備階段就震驚朝野。皇帝似乎要彰顯天威,慶祝遲來的掌權,還要向天下昭示皇后的榮寵,徹底為她洗去妖后私通的污名。
這場嘉禮代表著新時代的開端,所以它要氣象盛大,還要別出心裁。不求莊嚴古板,但求雍容爛漫。
剛剛換血的六部接下了職業生涯第一場考驗,馬不停蹄地緊急協調。
金玉禮器與錦繡儀仗一車車地運進宮門,一同出現的還有冬日裡不常見的奇珍花草,從舉國各地長途運來,將整座皇宮裝點得斜紅疊翠、香影搖曳。
大殿間從嘉禮前三日起就氤氳著清潤的芬芳,皇帝親率文武百官齋戒熏香,告祭天地。
到了典禮當日,八音迭奏,繁花鋪路,織毯從宮門一路延伸到禮堂。盛裝打扮的皇后款款行來,碎金寶光如天河之水,自她的鳳冠上傾瀉而下。
庾晚音微昂著矜貴的頭顱,一路穿過匍匐的人群,祭服長長的裙擺曳地,像捲起了一場幻夢。
負責安保的林玄英神情複雜,目送著她昂首走向孤獨。
冗雜儀式後,皇后拜於香案,行六肅三跪三拜之禮。皇帝將她扶起,與之攜手並立,接受朝拜。
年方八歲的小太子低眉順眼地上前行禮。
自從太后身死,他許是得了高人指點,一下子變得安分守己。不僅在夏侯澹面前哭著檢討,還置辦了一堆賀禮送入庾晚音的寢宮,一口一個母后叫得恭順,似乎要表明當好一個小傀儡的決心,讓人暫時尋不到由頭廢了他。
眾臣跟著山呼皇后千歲,埋下去的臉上神態各異,戒備者有之,尊崇者亦有之。死裡逃生的庾少卿一家熱淚盈眶,接觸過皇后本人的年輕臣子們一臉欣慰。
按照傳統,嘉禮到此就圓滿結束了。
但夏侯澹顯然並不滿足於此,笑道:「難得的好日子,朕與皇后設了宮宴,請眾愛卿同慶。」
於是宮宴又從晌午一直持續到夜裡,珍饈美饌、金漿玉醴、雪水中湃過的甘甜供果,如流水般呈上。
這不管不顧的奢靡作風,看得李雲錫眉頭緊鎖,直呼成何體統。
夜幕一降,喝到半醉的夏侯澹忽然笑嘻嘻道:「皇后,看朕給你變個魔法。」
他大手一揮,四面花影間忽而升起萬束流光,當空團團綻開。
臨時改良過的焰火花樣奇巧,火樹銀花重重疊瓣,一波接著一波,映得滿天星月黯淡無光。
眾臣驚呼連連,有人乘醉大笑,有人即興作詩。
李雲錫被楊鐸捷搭著肩膀高聲勸酒,已經沒脾氣了。
罷了……讓他們高興一回,明日再勸吧。
庾晚音也被敬了不少杯酒,儘管只是果釀,喝了這麼久,也已經歪著腦袋視線模糊了。
朦朧視野中,煙火光影在夏侯澹酡紅的側臉上流換,往來喧囂都隨之岑寂。渺遠的高處,天心勾月澄澈無塵,垂憐著這一片綺麗的煙火人間。
「皇后可還滿意?」夏侯澹湊近她耳邊笑問。
是補償,也是贈禮,日後風雪如刀,也可從餘燼中取暖。
庾晚音只覺喝下去的溫酒都灼熱起來,將她的五臟六腑文火炙烤。
夏侯澹沒等她回答,又牽起她的手:「讓他們喝,我們先溜了。」
離開那一片喧囂後,耳朵不能適應突如其來的安靜,還在嗡嗡作響。
帝後二人讓宮人遠遠跟在後面,慢悠悠地踱過迴廊,散步消食。煙花已散,碧沉沉的月光重掌大權,將御花園照成了一片凈琉璃世界。
庾晚音知道此情此景,應該談情說愛,再速速回屋滾上三百回合。
但酒精放大了人心底的貪慾,更讓唇舌變得不受控制,她一開口,卻是一句:「如果不是在這本書里……」
她還不滿足,還想要更多。
無名客的預言、身不由己的噩夢,又喚醒了她那份存在危機。如果一切都是註定的,那他們只是在角色扮演么?這一份感情中又羼雜了幾分「命定」?
庾晚音一來這個世界,就進入了地獄模式,被迫為了存活而鬥爭。夏侯澹是她唯一的同類、天然的戰友,他們走到一起,彷彿是天經地義的事。
如今她終於有餘暇戀愛腦了,可以糾結一些令人著惱的細節了。
比如他們的相知相戀對夏侯澹來說,是天經地義,還是別無選擇。
如果他們不曾來到這個世界,如果這世上還有其他同類,他還會心無旁騖地愛上她嗎?
事到如今再尋思這種問題,顯然已經太晚了。她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如此渴求一個答案,也不知道誰能作答。
她還沒組織好語言,夏侯澹卻已經接過了話頭:「如果不是在這本書里,2026年,我也工作幾年了,我倆大概可以在地鐵上相遇吧。」
庾晚音:「?」
夏侯澹悠閑地看著庭中月色,語氣神往:「那天地鐵特別擠,我站著刷手機,忽然發現面前坐了個女孩,也在拿手機看小說。也不知是讀到什麼內容,她邊看邊樂不可支,我忍不住多瞟了一眼,發現她長得很可愛。」
庾晚音笑了,順著說道:「她肯定不喜歡被人偷看,說不定會抬頭瞪你一眼。結果發現是個帥哥,於是默默原諒了你。」
夏侯澹:「那我可就得寸進尺,開口要微信了。她會給我嗎?」
「……不好說。」
「求你了,我不是奇怪的人。」
庾晚音忍俊不禁:「行吧行吧。」
「太好了。我會跟她聊小說,請她看電影,帶她吃遍全城十佳小火鍋。每次見面,她都顯得更有趣一點。每一天,我們都比前一天更合拍。然後,要是見她不討厭我,我就開始給她送花,一束一束,很多很多的花。」
夏侯澹目不轉睛地望著她,像在用話語描摹一個甘美的幻境:「我最多能忍耐多久呢?三個月,還是四個月,又或者是半年?某天回家的路上,我會緊緊抓住口袋裡的戒指盒,對她說:『我無法想像沒有你的餘生了。』我偷偷觀察著她的反應,要是她不搭腔……我就再忍忍。」
庾晚音笑出聲來:「不可能,你是這麼慫的人嗎?」
「我怕她不答應。」
或許是酒精的作用,又或許是因為夜色太過旖旎,庾晚音的心跳得飛快,已經消退的緋紅又攀上了面頰。
她忽然抵受不住身側直勾勾的目光,略微偏過頭去:「可惜這裡沒有地鐵,也沒有電影。」
「但戒指還是有的。」
夏侯澹緩緩單膝跪下,遞上了一枚戒指。
庾晚音一眼瞧見其上長羽舒展、振翅欲飛的鳳凰,細看之下,才發現鳳羽間疏朗的梧桐枝葉。